張運韜
雷峰塔倒掉那天,西湖的水都震了三震。磚石墜入湖心的悶響,混著游客的驚呼,在白靈耳邊滾過。她正坐在斷橋上,手里捏著半塊冷掉的桂花糕,青石板的涼意從裙擺下漫上來,比當年被鎮(zhèn)在塔底的寒冰還要透骨。那天許仙在外地出差,她給他發(fā)了張塔倒的照片,他只回了個"哦",附帶一句"別亂跑,注意安全"。有人在旁邊感嘆:"塔雖塌了,可白娘子和許仙那千古愛情的傳說還在,照樣讓人念想啊!"白靈聽著,指尖攥緊了那半塊桂花糕,糕點的碎屑簌簌落下。
三年后再到西湖,白靈是被小青硬拉來的。車過南山路時,她忽然愣住——那座塌成廢墟的塔竟重立起來了,琉璃瓦在秋陽下泛著金紅,飛檐翹角掛著的銅鈴叮咚作響,比記憶里任何時候都要鮮亮。導游舉著小旗喊:"新建的雷峰塔用了三千噸銅材,夜間還有燈光秀,真正的光芒四射!"入口處的電子屏滾動播放著重建過程:挖掘機鏟走殘垣,起重機吊起鋼梁,最后一塊琉璃瓦蓋上時,市長親自剪了彩。旁邊的商鋪里,"愛情鎖"掛滿了整面墻,標價從九十九到九百九十九不等,老板扯著嗓子吆喝:"買把鎖掛在新塔上,保你愛情長長久久!"白靈看著那些閃著金屬光澤的鎖,只覺得晃眼,這千元就能買來的"愛情保障",和傳說里那份跨越千年的深情,竟如此天差地別。
遠遠看見法海的袈裟角在塔下閃了一下。老和尚拄著錫杖,正跟穿漢服的姑娘們合影,袈裟上別著的直播設(shè)備亮著紅燈,鏡頭前擺著"開光護身符"的展架。有人遞上香火錢問姻緣,他笑瞇瞇地數(shù)著鈔票:"心誠則靈,記得點個關(guān)注加燈牌。"轉(zhuǎn)身時,白靈瞥見他手機屏保是新塔全景,配文"舊貌換新顏,功德無量",底下有粉絲留言"大師與時俱進",他回了個合十的表情。
手機在包里震動,是陌生號碼發(fā)來的彩信:高級餐廳的燭光里,許仙對面坐著個穿紅裙的女人,笑靨如花,手腕上晃著條新手鏈??钍桨嘴`認得,去年結(jié)婚紀念日,他說"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",銀鏈上墜著顆小小的珍珠,他當時還捏著她的手說:"像你,看著普通,仔細品才覺溫潤。"如今想來,大約是買了兩條,連情話都復制粘貼。
她對著照片看了很久,久到湖面的波光爬上屏幕,把那抹紅色泡得發(fā)虛。重建的雷峰塔在水里投下完整倒影,像塊被陽光鍍亮的玉璧,連塔檐的雕花在水里都清晰可辨。她想起初遇時,舊塔的影子還是歪斜的,墻皮剝落處露出黑黢黢的磚縫,他裹著洗得發(fā)白的長衫蹲在塔下喂流浪貓,見她過來慌忙起身,長衫下擺沾著草屑:"姑娘別怕,這塔雖破,卻護著一方平安。"那時她以為,只要熬過塔底的黑暗,就能等來地久天長。
如今塔修好了,修得轟轟烈烈,成了5A級景區(qū)的新地標。入口處賣著"雷峰塔同款"鑰匙扣,咖啡館推出"白娘子特調(diào)"奶茶,連法海都忙著在塔下直播講經(jīng),金缽改造成了功德箱,投幣能亮燈——投一塊錢亮一層,投一百塊整座塔都為你閃爍。有人說這是天意,破鏡總能重圓;有人說這是預(yù)兆,舊傷該被新光蓋住。白靈卻覺得,倒掉的塔能重立,是因為鋼筋水泥夠堅固;碎掉的心拼不回,是因為信任的鋼筋早被蛀空——琉璃再亮,也照不暖涼透的骨血;銅鈴再響,也喚不回走散的人。這新塔之下,到處是花錢買來的"愛情符號",千元就能裝點出的浪漫,卻再也尋不到那份能抵御千年風霜的真情。
她起身往回走,路過湖畔的茶館,玻璃窗里飄出龍井的清香。許仙曾最愛在這里等她,點一壺明前茶,說這茶像她,初嘗微澀,回味卻甘。上周清理舊物,她在茶罐底摸出張紙條,是他去年寫的"等你回來",墨跡早暈成了灰藍,旁邊還壓著張電影票根,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看的《白蛇傳》,票根邊緣被手指摩挲得發(fā)毛。
手機又響,是小青發(fā)來的語音,語氣急得像要冒火:"姐姐!我看見許仙那廝了!在塔下?lián)е桥呐暮险眨⌒滤翢裟?,他倆舉著'天長地久'的燈牌笑得跟什么似的!我這就過去撕爛那狐貍精的臉!"白靈按住語音鍵,指尖有些抖:"別去,人太多。"
她站在湖邊,看著水里自己的倒影。長發(fā)被風拂亂,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(wǎng)。新建的雷峰塔在身后亮起來,燈光次第爬上塔身,從基座到塔頂,把夜空染成一片金紅,連云層都被映得發(fā)暖。她想起當年水漫金山,滔天巨浪里,她以為最痛的是塔倒的轟鳴,是法海那句"人妖殊途"。直到此刻才懂,磚石能重砌,是因為有圖紙可依;信任碎了難補,是因為真心沒有備份。塔燈能再亮,是因為有電路支撐;心涼透了暖不回,是因為熱情燃盡時,連灰燼都成了冰。
塔下的人群忽然歡呼起來,燈光秀到了高潮,塔身投射出"天長地久"四個大字,激光束在夜空里劃出心形。白靈忽然笑了,笑得肩膀發(fā)顫,眼淚卻滾了下來。原來傳說都是騙人的,哪有什么千年等一回,哪有什么生死不離。倒塌的塔能被鋼筋水泥撐起來,刷上金粉假裝不朽;變了的心卻連新塔的光芒都照不回,就像她藏在衣柜最底層的那件舊長衫,洗得發(fā)白,再也穿不出當年的溫度。這塔倒之時,那份千古愛情的余韻尚能讓人動容;可塔立起來了,充斥著的卻是隨處可見的、用千元就能堆砌的虛假愛情。
她掏出手機,給那個陌生號碼回了條消息,只有三個字:"不必等。"然后拉黑了號碼,像掐滅一支燒到盡頭的香,火星最后亮了一下,隨即歸于死寂。
風掠過湖面,帶來荷葉的清香。白靈深吸一口氣,轉(zhuǎn)身離開斷橋。身后是光芒四射的新塔,是喧囂的人群,是忙著收攤的法海(他正把"開光護身符"塞進印著景區(qū)logo的布袋),是笑成剪影的許仙和他身邊的人。身前是開闊的路,月光落在她的腳印上,清輝遍地,比塔燈更透亮,也更真實——塔能靠金錢重建,而有些東西碎了,就該讓它歸于塵土,不必費心拼湊成原來的樣子。
她知道,塔倒了能再建,心涼透了能重生。這人間的情愛,從來不是靠一座塔鎮(zhèn)著的,就像新塔再亮,也照不進不愛你的人眼里;就像那三千噸銅材撐得起一座塔,卻撐不起一句隨口的諾言。塔倒了,那份千古愛情的傳說尚能在人們心中留存一絲溫度;可塔起來了,這隨處可見的千元愛情,卻早已失去了愛情最本真的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