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運韜
“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、童年、杜鵑花,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、樂隊和醉生夢死?!笨ㄉΣ叽牡奈淖炙魄傧疑咸蕿a的音符,輕撥我心底關于冷水田的永恒弦歌。這片藏于邵陽縣褶皺間的土地,每一株搖曳的狗尾草皆是躍動的五線譜,每一塊斑駁的磚瓦都是銘刻時光的音符,于歲月長河中,奏響永不消弭的溫柔曲調(diào)。
一、荒草深處的童年密碼
深秋的風拂過冷水田,仿若靈動的指揮,將瘋長的狗尾草化作琴弦,彈奏出沙沙作響的古老歌謠。我俯下身,指尖觸及帶著歲月紋理的草莖,好似觸摸到童年樂章里的休止符——這里曾是笑語歡騰的樂園,如今卻淪為荒草書寫的寂寥詩篇。昔日九棟錯落的房舍,如今僅余四座紅磚房在風中孑立,六棟土磚瓦房早已坍塌,歪斜的屋脊被野蒿完全覆蓋,恰似斷弦后蒙塵的顫音。我家那座建于1963年的土磚房,也已倒在荒草之中,五十多平的單面房、顫顫巍巍的木樓梯,曾是承載一家七口生活的五線譜,每一道裂痕都記錄著往昔艱難歲月的低訴。曾經(jīng)的牛欄與糧倉亦已傾頹,只剩殘木橫陳于荒草坪間,宛如被遺忘的音符,在風中發(fā)出微弱的共鳴。
屋檐下的泥濘小徑,是童年最鮮活的樂章。清晨,母親赤足踩過濕潤的泥土,木桶里晃動的漣漪與泥漿裹纏腳趾的聲響,交織成獨特的晨曲。她匆匆的腳步,如同跳躍的音符,在泥濘中譜寫出生活的旋律。灶臺的鐵鍋里,紅薯、大蘿卜與糙米翻滾的咕嘟聲,是日常飲食的伴奏。傍晚,在煤油燈暈黃的光影里,母親踩著泥濘進進出出,圍裙上泥漿滴落的聲音,與木柴碰撞的脆響,構成生活的和聲。她那句“等熬過這段苦日子就好了”,似溫暖的副歌,在記憶中不斷回響。而灶臺邊缺席的父親,如同缺失的音符,唯有在逢年過節(jié)時歸來,才能讓這首生活之歌短暫完整。
歪脖子棗樹依舊挺立,卻再無青棗墜落的清脆聲響。那年夏日,我不慎從樹上摔落,母親背著我在泥濘路上疾奔,她急促的喘息與泥漿飛濺的聲音,組成緊張的樂章。后院的石磨盤被藤蔓纏繞,可我仍能憶起母親推磨時汗水滴落的聲音,混著豆渣與野菜入鍋的滋滋聲,譜寫出勉強果腹的苦澀旋律。
二、月光織就的溫暖時光
在尚無電燈的歲月里,冷水田的夜晚是月光與煤油燈共同譜寫的夜曲。夜幕降臨,星星點點的煤油燈光透過紙窗,宛如灑落人間的音符,與月光交織成輕柔的旋律。鄰里間的情誼,是這首夜曲中最動人的和聲。
九歲那年的寒冬深夜,毛家院子突發(fā)沖天大火,恰似驟然響起的高音,敲響的銅鑼聲如急促的鼓點,劃破了冷水田的靜謐。我立于荒草坪上,親眼目睹整個院子瞬間沸騰。母親來不及將我留在家中,轉身便沖進夜色。我看見她與其他婦女在村口架起大鍋,火苗映紅了她疲憊的面龐,燒水時木柴噼啪的爆裂聲,是緊張旋律中的溫情伴奏。男人們組成人墻,呼喊著用浸濕的棉被撲打火舌;孩子們提著燈籠,奔跑時腳步的踢踏聲,照亮了取水的路徑。寒風中,眾人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,汗水混著煙灰流淌,卻無一人停下。當曙光初現(xiàn),火勢得以控制,毛家叔公顫抖著嘴唇鞠躬致謝,哽咽聲成為這場救援交響樂的終章。而母親回家后摸黑挖來野菜煮成熱湯的聲響,似溫暖的余韻,撫慰著驚魂未定的心靈。
夏夜的老槐樹下,是歡樂的露天音樂會。老人們搖著蒲扇講述往昔故事的低沉嗓音,年輕人談論外面世界的激昂語調(diào),孩子們數(shù)著天上星星的清脆童聲,在月光下交織成和諧的旋律。母親坐在一旁納鞋底,銀針穿梭布料的窸窣聲,與她溫柔的笑意,構成這首夏夜之歌最溫暖的音符。她納的鞋底,是為我們兄妹編織的幸福旋律,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著無盡的愛意。
三、集體田壟上的奮斗史詩
生產(chǎn)隊的銅哨聲如破曉的號角,劃破黎明的薄霧,奏響冷水田一日勞作的序曲。男人們扛起鋤頭的鏗鏘聲,女人們挎起竹籃的清脆聲,孩童牽著水牛的哞叫聲,從各個院落匯聚成激昂的前奏。生產(chǎn)隊長立于老槐樹下分配任務的吆喝聲,混著嗩吶的高亢曲調(diào),在晨霧中蕩起層層回響,如同指揮家揮動的指揮棒,引領著田間的勞作樂章。
田間地頭瞬間化作沸騰的交響戰(zhàn)場。男人們赤腳踩進泥濘,鐵犁翻起泥土的聲響,是低沉有力的大提琴音;女人們彎腰插秧,指尖劃過水面的波紋聲,似靈動的小提琴旋律;半大的孩子揮舞竹竿趕牛的呼喊聲,與牛蹄踏在泥地的聲音,構成活潑的打擊樂節(jié)奏。母親總是最早奏響勞作的音符,最晚結束一天的勞作。插秧時,她腰彎如弓,指甲縫里嵌滿黑泥,勞作的喘息聲與秧苗插入水中的簌簌聲,譜寫出辛勤的旋律;除草時,毒辣的日頭曬得她后背脫皮,她卻堅定地說:“多掙一分,孩子們就能多吃一口。”那話語化作不屈的強音。
分糧食的日子,別人家壯漢扛起沉甸甸麻袋的沉重腳步聲,與我家母親領回少量口糧的輕緩腳步,形成鮮明的對比。鄰居們悄悄往我家米缸添米的細微聲響,是艱難生活中溫暖的裝飾音,填補著生活的缺口。那年秋收,母親暈倒在田間的悶響,如低沉的休止符,短暫中斷了勞作的樂章。但她醒來后又強撐著前往打谷場,手中草繩編織的聲音,是她繼續(xù)奏響的奮斗音符。
四、銀幕上的星辰大海
在娛樂匱乏的年代,看電影是冷水田最盛大的音樂盛典。聽聞張家灣的曬谷場要放電影,整個冷水田便開始奏響歡快的前奏曲。孩子們急切的催促聲,大人們放下手中活計的響動,小板凳與火把準備的聲音,匯聚成期待的旋律。母親提前準備糯米爆米花與紅薯干的窸窣聲,是這場盛典溫馨的前奏。
通往曬谷場的小路,火把連成蜿蜒的光帶,孩子們奔跑的腳步聲,跌倒又爬起的歡笑聲,似跳躍的音符,在夜色中奏響歡樂的進行曲。還未到達,白色的幕布高高掛起,放映機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,如同舞臺的聚光燈,等待著電影音樂的開場。電影開始前,放映員調(diào)試機器的嗡鳴聲,觀眾們的交談聲,孩子們的嬉戲聲,交織成熱鬧的序曲。當電影畫面出現(xiàn)在幕布上,整個曬谷場瞬間安靜下來,唯有電影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,如同一首宏大的交響樂,帶領觀眾沉浸其中。
放映《英雄兒女》時,王芳嘹亮的歌聲如女高音般響徹夜空,許多人感動落淚的抽泣聲,是被觸動的和聲。母親悄悄抹去淚水,懷中妹妹的呢喃聲,構成溫情的旋律。電影結束后,人們熱烈的討論聲,回家路上的腳步聲,是這場音樂盛宴的余韻。月光下,母親牽著我們輕快的腳步,與她攥著瓜子殼準備攢下?lián)Q鹽巴的細微動作,似生活中溫暖的尾音。
五、時光深處的嘆息
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,冷水田的樂章悄然變調(diào)。九十年代起,四棟紅磚房如新生的音符,逐漸替代了全部倒塌的六棟土磚瓦房與泥濘小路的舊旋律。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故土,曾經(jīng)熱鬧的院子如今只?;牟萜?,生機勃勃的稻田逐漸荒蕪,老屋倒塌的轟隆聲,如悲傷的低音,訴說著歲月的滄桑。曾經(jīng)的牛欄和糧倉早已破敗倒地,被荒草掩埋,似被遺忘的舊音符。
如今重返冷水田,陌生的面孔取代了熟悉的笑容,曾經(jīng)的問候聲、雞鳴犬吠聲、孩子們的嬉戲聲,都已消逝在時光的長河中。那些溫暖的記憶,如同被塵封的樂譜,只能在夢中重現(xiàn)。我渴望在老地基上重建家園,卻因政策不允許而無奈嘆息,這嘆息如沉重的休止符,讓思念在心底瘋長。站在廢墟前,童年的歡笑、母親的呼喚、飯菜的香氣,似若有若無的音符,在荒草間飄蕩。
六、永恒的心靈原鄉(xiāng)
此刻,我佇立在荒草蔓生的老屋地基上,搖曳的狗尾草與記憶里稻田翻涌的麥浪重疊,仿佛聽見時光深處的旋律再次奏響。故鄉(xiāng)的變遷如同四季交替的組曲,老屋磚瓦里藏著母親晾曬棉被時的陽光旋律,父親修理農(nóng)具時的叮當節(jié)奏;荒蕪稻田中沉淀著插秧時的嫩綠希望音符,豐收時的金黃喜悅樂章。冷水田從未消逝,它以另一種形態(tài),在我的血脈中延續(xù)著永恒的旋律。
暮色再次籠罩,我忽然領悟,鄉(xiāng)愁并非對某座房子、某條小路的執(zhí)念,而是生命最初的溫柔與純粹。月光下的溫暖、銀幕前的感動、集體勞作的力量,早已化作靈魂的底色。即便荒草湮沒了所有舊跡,冷水田依然是我心中永不熄滅的燈塔,是無論走多遠都能瞬間抵達的精神旋律。
風又起了,荒草吟唱著新生的歌謠,它唱著逝去的歲月,也唱著永恒的守望。故鄉(xiāng)的旋律從未離去,永遠在記憶的草尖上,閃耀著生命最本真的光芒。而母親的身影,是這首永恒之歌中最動人的旋律,如同冷水田上空亙古不變的明月,永遠照亮我回家的路,在歲月的長河中,奏響永不落幕的溫情樂章。